喜玛拉雅艺术书店的私人收藏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们打算驱车去黄桷坪，昨天晚上下了雨，路很湿，天上没有云，这个城市的天上基本上没有云，也基本上没有阳光。这个城市是两江汇合中间形成的一个半岛，自然就有了两江四岸，城市沿着山坡层层叠叠。虽然天空如同一张平淡乏味的白纸，城市地面却是热烈。火锅、啤酒、晚上街边河岸还有什么“冷淡杯”，这是一个在吃方面具有非凡创造力的城市。我们驱车往黄桷坪去，从北滨路跨过嘉陵江嘉华大桥，进入洞子，这个城市很多桥也很多洞子。一出了洞子，我们经过了复杂网状立交桥，来到了九滨路，这里是长江岸了。沿着黑乎乎脏兮兮的老铁路直往矗立着两根高烟囱的黄桷坪奔去，那里是我曾经度过了四年的美术学院。

进入已经被遗弃的美术学院红砖的老建筑和淅淅沥沥的法国梧桐，记得我曾经反反复复要求他们在新校区保持建筑的红砖文脉，那是记忆。我们把车停在坦克仓库，那里曾经是画家们的工作室。从后门穿过来到了铁路中学和电力中专荒凉冷清坑坑洼洼的一条街上，两边墙壁斑驳，地面到处是绿色苔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这是一个被遗弃和遗忘的角落，这里的荒草和歪曲扭捏歪把捏爪的黑色树干透露出某种苦命的味道。这里被电厂和铁路家属区包围，一栋栋五层楼的灰色老楼房，每一个窗扉都用钢条焊接成监狱状，沿着家属区中间的街道是热闹的私家小餐馆，味道非常好且非常便宜。

刘景活，四十来岁，小平头，中等个头，把这个洼地里面的一个冻库租下来。冻库非常大，由五个独立建筑群构成。几十年的建筑空空荡荡，成为刘景活一个人的世界。我纳闷，他这个美术学院雕塑学徒怎么就跑的这个角落来玩他的“收藏”？他一没有资金，二没有关系，为什么对这个行当就如此痴迷？我知道，多年来，他仿佛就在这种模糊思想状态下，在这个城市，确切的说就是在黄桷坪周围寻寻觅觅。记得几年前，他在杨家坪建设厂寻找的一个废弃厂房。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雕塑或是装置？仿佛那里没有什么人感兴趣，仿佛他就在那个废墟中孤独地自得其乐。

奇怪，今天我仿佛又认识了另外一个他。我们被他带着百无聊赖地参观冻库的一栋栋建筑，这些建筑在这个山洼里面坡坡坎坎连接。走到一个库房门口时，我看到了一栋空空荡荡的黑乎乎的建筑。建筑前廊是一架旧机器，寂寞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刘景活激动地介绍说，这是民生公司从宜昌拼命用船拉到重庆的机器，这绝对是有历史纪念价值的机器。他指着机器上面一个看不清楚的牌子说：“这是编号，是民生公司给我的”。我问他他这个大房子是什么，他告诉我说是书库。但是我感觉这里面是空的。刘景活一路上就在抱怨缺少设备，这些宝贵的资料容易被破坏，虫子、潮湿是非常大的问题。从几栋冻库建筑看完回到他的书店兼接待室，也是茶室坐下。这时候，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我们一行有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师兄、清华大学马怡西教授，老帅哥同学、重庆大学外籍教授曾卫，还有后来追过来的建筑师、建筑学家秉奇。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这期间，刘景活汗流浃背地忙碌着为我们抱出一批批宝贵文件并且不厌其烦如数家珍地介绍。渐渐地，我发现这里还真有些宝贝。在今天这个拜金主义疯狂天下的时代，居然还有一个如此痴迷历史文献的雕塑学徒，他这里，零零星星地收藏着联系天下和过去那些可歌可泣、深仇大恨、悲天悯人的资料！首先，我看到了一大叠公用信封的讣告！刘景和告诉我们，一个著名学者，他的忘年交，唯独他老人家寿阳极高，活了一百岁，在这期间，他的一个个杰出的朋友，同学相继去世，所以他不断地收到那些来自著名大学、研究院、研究所的讣告，反正他也去不了，就一封封放在那里，看着那一封封，他可以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痛哭流涕、爱恨情仇和在历史时代的愤怒迷茫，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一个个走了，消失了。我当即想起这是可以写一篇文字的真实故事。

刘景活这里的宝贝非常特别，我看到了几本著名语言学家手写的论文稿，百年前的著名学者的认真，中文与英文书写之工整，令我辈自愧弗如，扼腕叹息。

另外一叠是北京大学许多重要时期的文件，譬如文科学长陈独秀，胡适，校长蔡元培，那照片真是儒雅风度翩翩，气质斐然！还有许许多多科学家、数学家、生物学家等等。

燕京大学真是美丽且风姿绰约。校长司徒雷登，那个伟大的美国人，他的故事真是悲天悯人！早年，他为了燕京大学四处凑款，不管是美国富翁或者中国军阀慷慨解囊，所凑款项之巨，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大富豪，但是他把所有款项都悉数贡献给了燕京大学。以至于到了他的晚年，他不得不寄宿于秘书家里，够凄惨。他出生于杭州一个美国传教士家庭，他把他的一生都交给了他热爱的中国。他的晚年，他希望在他死后能够埋葬在他深爱的燕园，与他的妻子共同埋葬在未名湖畔。但是，他妻子的墓园已经在文革期间被灰飞烟灭了。而且，不知什么原因，他的埋葬未名湖畔的愿望也未能得到批准，而且杳无音信。最后，他不得不魂归杭州。照片上，我看到了他的音容笑貌，他在美丽的燕园（今北京大学）的阳光下。我曾经徘徊于燕园的南閣与北閣，那是司徒雷登的办公室和住房，我也曾徘徊于未名湖畔，寻找当年燕京大学的影子，追随当年燕京大学的风姿和朗朗笑声。

刘景活那里还有最值得珍惜的西南联大的档案。是的，在那个艰难的年代，没有什么好一点的建筑，没有实验室，而且每天还要逃避日本人的炸弹，师生们吃饭都不能保证，但是，所有的艰苦，所有的灾难都挡不住真正的知识分子的风流，挡不住他们的乐观和追求！西南联大走出了那么多伟大人物，而这正是今天举国上下那么多珠光宝气肥得流油的土豪大学所丧失了的。西南联大这个伟大的大学已经往事如烟。

另外还有抗战时期的一段史诗性的伟大悲壮的历史，这就是远征军。据说，重庆又有一个书写远征军的女子，可惜时间关系，我没有看到远征军的档案。

我惊奇地听刘景活说，他这里还有黄埔军校的档案！黄埔军校是我们这个国家现代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也是可歌可泣的，而且是被误解、歪曲、抹黑、遗忘，悲壮的历史事件。但是，我想历史是不能给假设的，历史就是历史。

刘景活有太多宝贝，我们也不可能两个小时就浏览全部，今天下午仅仅是蜻蜓点水般看看，已经把他劳累得很了。等他坐下来喝口茶之际，我告诉他说，应该寻找投资合作基金什么的，而且要电子版保存资料，而且要建立一个网站，要运用互联网。否则，你这样躲在山沟沟里面是不行的。要开架提供学者们查询，写作。

刘景活还不具备专业图书馆学的管理水平，收藏设备也缺乏，他的馆藏还没有整理出目录，大致主要藏书有：

卢作孚先生长孙女卢晓蓉和先生严家炎赠书和民生公司研究室捐赠的卢作孚文献专题；

叶毓山老师捐赠藏书作品文献；

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周定一先生家人捐赠父亲周定一西南联大和语言学文献和母亲北京文物资料室负责人何显华老师文物考古文献；

蒋经国德语秘书陈继昆先生捐赠德语文献；

何小莲老师捐赠父亲何方华老师文献；

大足石刻目录最早编写者李巳生老师家人捐赠李巳生老师文献；

成都艺专第一届学生刘健斌老师家人捐赠西南人民艺术学院文献；

冯博一老师捐赠文献等。

虽然刘景活这种爱者好凤毛麟角，及其稀有神奇，值得尊敬，但是，毕竟还是业余爱好的水准，要走的路还很长。刘景活发给我了几个文件也颇有意思，譬如：

著名学者周定一老先生拿出他珍藏多年的常任侠自选辑手稿，七律四十一首原稿手书，完全是钢笔书写。

另外，四册《音韵逢源》及其手稿也是罕有。

还有《燕京学报专号之二十》所载陆志韦著述《古音说略》和作者手书扉页以及英文封面，可以看见当年学人的风采和认真，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国立北京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册有全体北京大学教授，拉出来个个都是鼎鼎大名。

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西南采风录》也是一本奇书。

西南联大校歌蜡版印刷，如今印刷技术，但是写不出这种歌了。

西南联大蜡版印刷讲义《中国古文学史纲要及选例》。

照片：西南联大中文系全体师生合影，看得见那些著名人物一代才子今天已经灰飞烟灭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那是一个激情的时代。

大量稀奇的手稿可以管见当年学人的身躯影子，见出当年学术之严谨。

国立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论文集（文学院第八种）经典释文考，王利器，民国三十七年十二月北京大学出版部，有作者亲笔赠送周定一的手书。

接下来我们闲聊起来，他们提出了一个问题，讨论汤桦的建筑成就问题，又讨论了刘家琨有没有可能获得普利策奖，接着又说起了王澍的建筑、文字和活动，我说起了《百年孤独》、《老人与海》、大江健三郎等等。

仿佛下午终于有点朦朦胧胧的阳光，天上仍然没有云。刘景活说附近有一个私家餐馆，绝对好吃。我说，有没有梯坎豆花好吃？他说，更加好吃。于是，我们一起跟着他绕过冻库背后爬上山坡。穿过电厂家属区，那些几十年的的灰色斑驳的楼房，奇怪的雕塑，俗不可耐，也热热闹闹，公路两旁一家家挤满了餐馆，我说，我们这个城市在吃的方面具有非凡的创造力，而且可以在一夜之间创造出奇艺的吃货。在刘景活的带领下，我们侧着身子挤进一家蔑席蓬户，一个油光光的大妈迎着我们上来，手里拿着一张油光光的脏兮兮的菜单，于是，我们拖过来一个大桌子，还好，这是一群书生，不吆喝，不喝酒。这个城市关于吃的仿佛是唯一的、基本的享受就被回锅肉、红烧肥肠、肉末缸豆、麻婆豆腐、炒鸡蛋蔬菜汤……

天黑如漆，这个城市的晚上经常看不到天空，我们的车在完全是灯光的指引下，驱车上了滨江路。看着天边折射的灯光，我想到了那些天空的星星，当年北京还没有雾霾，夏夜星光灿烂，我骑着自行车在北三环的公路上仰望，那些逝去的年代，逝去的灵魂，夹带着他们曾经的期待、希望和激情已经远远飘去，越过遥远的山坡、河流，刘景活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追忆的时间。那些曾经具有家国情怀，民族责任，独立人格的一代知识分子已经销声匿迹，永远地远去了。